Kiki余天琦副教授:《家庭影像里的情绪:戴建勇coca的影像日记 | 私人家庭影像和记忆构建》

ICCI 2017-05-23 15108

每个家庭都有一部家庭影像史。摄影术进入中国的这一百多年,不仅目睹了大历史的波折起伏,也记录了个人家庭因时代变迁而经历的离散相聚。时间流过,家庭影像如齿轮行走,磨下的密密麻麻的记忆轨迹,编织的是错综复杂、超越个体的情绪。

《朱凤娟2008-2015》是戴建勇参加2016年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《零食》展览制作出来的一本摄影集。而这本摄影集,是戴建勇每日随时随地按下快门,记录现实生活的海量影像里的冰山一角。而朱凤娟本人,是戴建勇的太太。

《零食》展览现场

如同纽约的乔纳斯·梅卡思(Jonas Mekas),40年代便带着手持摄像机,记录自己从立陶宛到德国、后来到美国的移民生活。六、七十年代,梅卡思用胶片摄像机开始拍摄身边的纽约艺术生活,用非常个人化、私人化的“影像日记”形式记录了当时美国实验电影人和先锋艺术家安迪·沃霍尔、达利、列侬等人的日常,那些激情满满的时代。美国学者David E. James 称之为电影日记(film diary)(1992), 与日记电影不同,电影日记是一种影像记录行为(the act of filming),或者说是“经常性地拍摄自己生活的影像记录实践 ”(James,《私人摄像机》里引用,128页)。几十年来,梅卡思依然手持相机,记录日常,但他的实践依然只在小众的影像艺术研究或爱好者中流传。生活在上海的戴建勇没有听说过梅卡思,他会觉得像梅卡思这样的 “大师” 很遥远,但如同梅卡思,他的记录来自生活,并深深扎根于对生活本身的好奇与热爱。他相机不离身,所到之处,你首先听到“咔擦咔擦咔擦”的快门声,无时无刻不在记录。

梅卡思的影像在他的故乡立陶宛放映的海报

出生于76年的戴建勇,属于中国最早在青年时期接触业余掌上宝摄像机的DV一代。1999年,从上海大学美术学院设计系毕业后,戴建勇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网页设计。没有接受过正统学院式摄影训练,戴建勇开始以一种业余的态度,让DV进入他的生活,以及他所处的上海文艺圈。与杨荔纳、王分、胡新宇一样,戴建勇也是那批最早把DV镜头带入自己朋友圈和私人领域的记录者。只是他们之间并不熟知对方的拍摄。

他的大量mini DV胶带“影像日记”以个人化视角,记录了千禧年交接处年轻人的迷茫与渴望,他自己的家庭生活,对自我的寻找,对新世纪的向往。那些上海摇滚音乐现场和先锋艺术展;刚开始探索当代艺术实践的没顶公司的徐震;在上海最高楼有落地大窗的房间里,跟朋友们一起聊天到天亮看日出的上海美女作家棉棉。 戴建勇当时做一个叫古柯艺术的网站,每日上传他拍摄的视频文件,与美国90年代在博客上做(可以说是最早的)网络视频直播的Jenni Cam遥做呼应。那批年轻时在上海玩艺术的朋友,活下来的,现在大都成了名家大咖。而戴建勇仍在记录。

戴建勇2001年自我拍摄的截图

作家棉棉,出自戴建勇2001年的拍摄截图

2001水晶蝶乐队陈松, 出自戴建勇2001年的拍摄截图

“以前的影像可能跟当时记录的人也没关系了,跟我也没关系了,就是当时的那段记忆。影像能留住这些东西,特别随机的东西,特别难得。大家可能忘记的一些生活片段,那群人的一种状态……现在有意识这么做,之前没有什么意识,就是在拍。”戴建勇的说话语速不如他的快门声来的快,而摄像机和照相机已经成了他身体的一个器官。从索尼A7R,佳能5D2,胶片徕卡C3,富士立拍得,理光GR,苹果手机,索尼单反摄像机,他把镜头摆在胸前,随时随地按着快门。相机是他与人发生沟通的媒介。在生活最无防备的时候,戴建勇记录下21世纪初这个社会的千情万态,大时代下涉及你我的微观历史。

《朱凤娟》里许多对年轻妻子的拍摄来自戴建勇刚刚对摄影感兴趣,拿胶片照相机做的摸索。对没有受过专业摄影训练的戴建勇来说,这本影集可以说是他没有任何遮掩的 “习作”。对他来说,可能是闪光灯的误用,曝光不足,构图的随意,或者是胶片因长期在上海的梅雨季受潮而产生的斑点和刮痕。但这些业余练习的 “缺点”,却成为了他和妻子之间最真诚的互相记录。

影像从来不是单单对镜头前的记录,还折射着拍与被拍者的关系,以及镜头后面那个人的情绪。戴建勇真诚地呈现自己的所见。

勇拍摄的朱凤娟

一个普通女子,从20岁出头年轻貌美的淑女,到30岁初两个孩子的母亲。一个女人将近10年的宝贵年华在戴建勇相机前毫无保留。正是戴建勇的无处不在,记录了朱凤娟的各种时刻。也正是他们的距离之近,留下了他们几乎贴在一起的影像记忆。

她穿着比她身躯大很多的警察制服,惊笑,手握住嘴,眼睛里净是天真、惊喜、初恋版的爱意;她穿着婚纱,手托起长摆,露出长腿光着脚丫,站在外滩和平饭店前留影;她散着头发站在楼梯上,俯视镜头、面带妩媚的微笑;她头发凌乱,做爱时的迷离;她浴室里的回眸一撇,无防备但放松的眼神;穿着泳衣,挺着怀孕的肚子,她站在大海里闭眼呐喊;她手拿着躺在敬老院床上的外婆的手,抚摸自己怀孕的肚子;她抱着娃喂奶,闭眼瞌睡的睏意浓浓;她躺在床上面无表情,眼角流泪的失落;她裸体站在纽约朋友家客厅, 面对镜头,已淡定自如,对镜头,也是对岁月。

戴建勇拍摄的朱凤娟

那些不刻意摆拍的私人影像,日常沟通中难得可贵的个人记忆显影。  

无论是主流电影史,还是摄影史, 家庭业余影像或家庭相册都很少被提及,而家庭影像一直是影像实践中最日常的部分。直到近十几二十年,家庭影像才被慢慢归到影像史中,通过文化研究、艺术史、影像人类学的视角,得到一些解读。在摄影领域,玛丽.华纳. 玛丽亚(Mary Warner Marien)的《摄影:一部文化历史》(Photography: A Cultural History)最早把家庭相册摄影纳入摄影史。也许是因为早期胶片的珍贵,家庭影像记录下来的一般是节假庆典,家族里的大历史。Mary Warner Marie提到,家庭照片很少记录日常琐碎和凌乱,“更少有家庭照片对情绪低落和哀伤做视觉记录,或是用相机做心理层面的自我解读、疗伤。”(2002:445)作为最早对家庭照片感兴趣的摄影学者、理论家乔弗里·巴钦(Geoffrey Batchen)提出这些家庭摄影挑战了传统摄影理论本身。正统的摄影史和传统的摄影理论一般关注影像文本,而不是照片的作用,巴钦认为这是理论对美学的关注点和分析方式出现了问题( 2008),家庭照片提醒我们从新的视角 – 文化研究、社会学、人类学、史学的角度,关注这些长期被理论家忽略的影像的功能。

延续巴钦的提倡,丹麦学者梅泰·桑德贝(Mette Sandbye)从艺术史、文化研究、摄影研究、以及美学的角度对家庭照片研究做了理论梳理。她挑战了Marien的解读,强调家庭照片所包含的感情、心理、和情绪上的价值,这些价值不仅对照片拥有者有作用,对照片所涉及的个人家庭以外的观者,同样有感染力(2014)。家庭相册作为一个全球流行的形式,即用本地特有的形式记录,同时还在制造地方性( Sandbye,2014)。美国导演Alan Berliner 用自己家庭摄像、照片所做的第一人称纪录片,如关于父亲的Nobody’s Business,关于外祖父的Intimate Stranger正好说明了这一点。

Alan Berliner,Nobody’s Business

Alan Berliner,Intimate Stranger

戴建勇拍摄的朱凤娟

戴建勇的这本以夫人命名的影集不是我们日常习惯的家庭相册。它与早期胶片家庭相册不同,与数码家庭相册不同,与现在社交媒体上充斥的大量私人照片也不太一样。前者可能如玛丽亚所说,记录的大多是笑脸和庆典,而后者社交网络上的私人照片可能太多刻意,拿捏,修饰,美化,或者假装不看镜头的故作随意。

情绪,在戴建勇的家庭影像中没有半点遮掩。整本影集里,朱凤娟几乎每个表情都不同。哭、笑、生气、兴奋、暧昧、淘气、大哭、大笑、妩媚、放松、愤怒、淡定….几乎所能想象女人的表情,戴建勇都抓到了。 这些充满情绪的视觉记录是对传统家庭相册的补充,对我们日常生活记忆的印证。家庭影像不仅是家庭历史的重要载体,它们所涵盖的情绪是超越个人的,而是能让观众在一定程度上产生共鸣,是微观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
影集里有一幅照片摄于某个阳光明媚的一天,朱凤娟蹲在儿子旁边,在花丛栅栏前留影。这个典型的普通家庭照片收录了他们日常的另一种状态,戴建勇作为丈夫和父亲为妻儿拍的留影。朱面带微笑,穿着高领的长袖衣马甲,带的一副眼镜把她的脸几乎遮掉一半。这张看似最普通不过的照片,也几乎是整本摄影集里最像“家庭照片”的一张。无论是在这个街心花园公共空间里与拍摄者的距离,还是面对镜头有意识的微笑带来的距离感,让我们突然意识到,我们在看一位陌生女子的私人生活。她可以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擦肩而过的任何女子。

戴建勇拍摄的朱凤娟

而这样的一部摄影集,让我们看到当下相机难以传达的真诚,以及时间划过时留下的情绪。这种情绪的共鸣感可能在他的另一组家庭影像集里更加明显。

《朱凤娟》之后,戴建勇又从自己的海量图片中整理出一个《30年,一个家》的影集,作为上海PSA青策展“谷神变”中唯一一个有关上海的作品。一部浓缩了一个普通上海人家所经历的微观历史。 他的家庭照片里,不仅是日常生活中抓拍的亲人沟通、交流、冲撞的细节,还记录着他未来得及表达的情绪,这个时代的情绪。

作为知青二代,戴建勇却不太喜欢这个名字。1969年,他母亲以上海知青的身份下乡去了江西婺源,看似王小帅电影里的人物。 当许多人极力想返回都市上海的时候,母亲嫁给当地人,他的父亲。戴建勇的童年在江西婺源县城度过,有大礼堂,有黑社会,有江边,有对都市的想象。1993年17岁那年,他拿着家里唯一一个上海户口指标,来到母亲的故乡  — 一座对他来说极其陌生的城市。戴建勇在外婆、外公、大姨身边长大。住在当时上海有名的2万户工人新村——长白一村,开始融入上海本地人的生活。长白一村当时在上海很有名,5家人家共用一个厕所,一个厨房。他的外婆外公当年并不支持他考大学,认为去和平饭店做个门童都好,可以赚钱减轻负担。他的父母现在依旧生活在江西。戴建勇对自己家庭的拍摄,似乎是自己的一种寻找,一种对家的寻找。

《30年,一个家》里一百多张照片,一个家庭这么多年变化的缩影。影像里有他的童年江西记忆,上海老房子所处的工人新村的记忆,5家人共用的厨房,合影中外婆的笑脸。2000年左右,外公去世后,他外婆被送到敬老院。家庭照片中,笑容也慢慢退掉。江西老城没了,家里亲戚人的关系也不一样了。 工人新村的拆迁,外婆的老房子成了钉子户,家里人为了房子开始争夺。“以前住房紧张,一待久了,家里人就会觉得你要抢房子。” 房子问题,是许多上海居民都有过牵扯的经历。戴的照片里有和表弟为了房子打得头破血流的照片,还入了派出所。拆迁,已成为这个时代抹不掉的集体记忆。而戴建勇的家庭影像,作为这个时代的民间记录,成了一种自下而上的印证。

戴建勇拍摄的外婆

《30年,一个家》在上海PSA青策展“谷神变” 的展览现场

外婆在敬老院慢慢老去、病危,已经神志不清的时刻, 戴建勇仍然留着泪拿相机扫射,他的照片里有外婆无法再吞咽酸奶的嘴巴特写,无光的眼睛,冰冷的单人床。大多时候,我们会拒绝这样的闯入。他说,“老婆有一次阻止我拍。生孩子的时候,痛成这样还在拍。” 像山东的舞蹈者、影像作者李凝,同样痴迷一般拿DV狠狠地记录他孩子的出世。拍摄者按快门的时候应该是第一个感受到这种刺痛的人。强烈的外界变化,人的情感甚至来不及反应。如同许多人,这些年里戴建勇身边的人,有些人死去,有的不再联系。能做的是必须记录,无时无刻的记录。这些影像写着拍摄者来不得及表达,和无处释放的情绪。

虽然此文从家庭影像史的角度观看戴建勇的影像日记实践,他的拍摄完全不限制于私人空间。他像是这个时代的监视器,瞄准那些我们最脆弱和最无防备的时刻。他拍摄地铁上的人,纽约的漂泊者,观看相机的陌生人,国际长途飞机上酣睡的人,机场里的旅者。让人想起日本的原一男,或者同样拍摄陌生人的濑户正人。情绪,毫无防备的情绪,是他捕捉的对象。他的相机可以是侵略性的,架在胸前,低头看着显示屏扫射。恍惚、流离失所、失意,他拍摄的公共空间的陌生人,在场,而又不在场。总是心在他处,梦里,网络虚拟空间,另一个家园,过去,未来……总之,不是这里,不是一瞬间拍下的物质现场。在戴建勇的影像里,这个时代的我们,总是在漂泊流离中,走向另一个别处。

注释:1. David E. James, To Free the Cinema: Jonas Mekas and the New York Underground, Princeton

University Press, 1992

2. Laura Rascaroli, Personal Camera: Subjective Cinema and the Essay Film, Wallfl゚ower Press,

2009. 中⽂文译本《私⼈人摄像机》(⾦金城出版社,2014)

3. Mary Warner Marien, Photography: A Cultural History, Laurence king Publishing, 2014 (The

4th edition)

4. Geoffrey Batchen, Forget Me Not: Photography and Remembrance, Princeton Architectural

Press, 2004

5. Sandbye, M. Looking at the Family Photo Album: A resumed theoretical discussion of why and

how. Journal of Aesthetics and Culture, 2014(6).

(本文转自瑞象视点www.rayartcenter.org,转载时略有编辑。)